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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别低估了梁红玉

作者:风为裳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内容简介:

婚纱影楼化妆师梁红玉原本有着幸福的生活。她和老公钱平安欢欢喜喜迎接女儿降临,在孩子两周岁时,得知孩子得了自闭症。梁红玉的生活跌进深渊,她选择辞职在家,做了全职妈妈。而钱平安则厌倦于围绕着孩子看不见希望的生活。

偏偏祸不单行。梁红玉的弟弟为向心爱的女孩章小早求婚,借钱买了个钻戒,为退戒指,他了戒指随汽球飞走的闹剧。梁红玉坐进丈夫好友马良的车去收拾弟弟。马良在回去的路上遭遇车祸身亡。钱平安在处理马良后事时,与马良妻子产生感情。

疾、背叛、爱与责任……当命运像巨浪一样不怀好意的席卷而来时,她却总是笑笑说:别低估了梁红玉!而后,迎头向前。

作者简介:

风为裳,本名金,十六岁开始发表诗歌、散文、童话。

2004年年底以笔名风为裳、纤手破新橙为杂志撰稿,作品散文见于全国百余家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为《读者》、《青年文摘》签约作者。

擅长写都市家庭情感剧,人物鲜活有个性,故事生动接地气。

2010年,发表长篇《前妻来袭》,此文在红袖添香网站连载,点击超过200万,同年红袖添香网站颁发的华语最佳改编奖。

曾多次被多家报刊杂志采访介绍。2010年、2012年,连丁玲文学奖。共出版儿童小说7本,长篇情感小说6本,文集8本。其中,6本长篇卖了影视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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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正文:

第一章 闹剧开头的悲剧

1

2011年5月16日,是个极普通的星期六,不是节日也不是纪念日,但对梁红玉和姚茉莉来说,这绝对是个让她们终生难忘的黑色星期六。

不同的是,姚茉莉当天就知道了这个日子摧枯拉朽般改变了她以后的生活。而梁红玉是在很久之后才幡然醒悟自己的人生是从那天开始急转弯的。

那个清晨是从梁红玉的一个梦开始的。

那是一场豪华的海边婚礼,鲜花拱门,白色沙滩,欧式的桌椅,各色美得让人不忍下口的西式小点心,当然还有一对璧人儿新郎钱平安和新娘梁红玉,可是怎么⋯⋯怎么自己没有穿婚纱,仍穿着休闲运动装,手里还拎着化妆箱呢?真该死,难道给新娘化妆、跟妆成了职业吗?得赶紧去换婚纱⋯⋯去换婚纱⋯⋯梦总是删繁就简,况且梁红玉原本就是神经大条的人,焦虑的情绪瞬间无影无踪。梁红玉穿着漂亮的露背婚纱站在钱平安旁边,狠狠地掐了一下钱平安,脸上挂着甜甜的笑低声说:“谁叫你不提醒我穿婚纱的?”说完,梁红玉的目光在宾客席上转了一圈,转回到身边的小花童身上,小花童穿着白色的篷篷裙,肩上背着小小的翅膀,圆圆的小脸像可爱的小苹果,让人有忍不住咬一口的欲望。梁红玉的幸福溢于言表,她急切地告诉身边的人,小花童是她的女儿小海带,漂亮得像个小童星吧?周围的人很配合地夸赞着小海带,梁红玉不知怎么觉得幸福得不那么真实,心里空落落的。她又掐了钱平安一下,说:“谁叫你先上车,后买票的?不过⋯⋯让咱们的女儿参加咱们的婚礼这事也挺好的!”钱平安龇牙咧嘴地冲着下面的来宾笑。一阵风吹过来,头纱差点儿把梁红玉拽倒,她的眼皮跳得厉害,小声嘟囔:“这怎么像是演砸了的节奏啊?”

钱平安白了梁红玉一眼,“呸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不,不对,坏的不灵好的灵⋯⋯”梁红玉笑得没心没肺,笑还在脸上没枯萎,坏的就来了。

像是从沙子里生长出来的一个面目狰狞的女人,她冲到梁红玉面前大声嚷:“你叫梁红玉吧?跟你说件事,咱们的孩子抱错了,你看,这才是你女儿!”女人从身后拉出来一个跟小海带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小女孩怯生生地叫了声“阿姨”,女人拧了小女孩一把:“叫什么阿姨啊,叫妈!”梁红玉的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抬头看钱平安,从钱平安的脸上读出了惊喜,钱平安的眉毛又弯又长,这让他的表情格外明显。他急霍霍地说:“你确定我们抱错了孩子?这真是太好了⋯⋯我是说能找回我们各自的亲生女儿这事太好了!”

太急于解释,钱平安的脸有些红。天空暗了下来,小海带突然“哇”的大声哭了起来,从出生开始她都没哭得这么大声过,梁红玉的心被什么揪得紧紧的,她一把抹下头纱,甩掉高跟鞋,抱住小海带,几乎嘶吼着说:“我不管抱没抱错,谁都别想抢走我的小海带,滚,你们都给我滚⋯⋯”

“醒醒,哎,你醒醒,你抱我抱得那么紧,胳膊都麻了,让谁滚啊,往哪儿滚啊,真是⋯⋯”

梁红玉睁开眼睛,看见钱平安气急败坏的一张脸,而自己则紧紧地抱着老公钱平安的一只胳膊。她腾地坐了起来,抬手就打,“你干什么啊,你?我就知道你嫌弃咱们女儿,我就知道你巴不得咱们的孩子抱错了,瞧把你乐的,嘴都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你还说这太好了!”

钱平长脸挡开梁红玉狂风骤雨似的拍打,“什么,什么啊?什么情况啊?我招你惹你了?你把我胳膊压麻了,起来还打人,你孙二娘还是河东狮啊?我怎么就嫌弃女儿了,还太好了,太糟了,好不好?你又做什么梦了?”

梁红玉清醒了那么几十秒,终于明白那是个梦,她笑了,还好梦不是真的,真是吓死了。因了那一点儿恐惧,她并没有松开钱平安的胳膊,反倒把半边身子倚在老公身上,有一种小女人般的娇嗔,“人家不是做噩梦了嘛,你看你,从前我做噩梦醒了骂你打你,你不都乐呵呵听着吗,现在怎么啦,不行啦?熊德行!”梁红玉的娇嗔配上透过窗帘若隐若现的晨光,柔美性感。

钱平安本想移开梁红玉的胳膊,手却触到梁红玉的胸。婚后梁红玉胖了很多,睡裙还是结婚时买的那条,穿在身上,双峰呼之欲出。

沉睡了一个世纪的身体在那个清晨猛然苏醒了过来。她腻在他的怀里,他的吻落到她的耳际,手顺着睡裙滑了进去。梁红玉半梦半醒之间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身子黏了上来。自从小海带被查出自闭症之后,他们就没心情在一起过。

两个人像失水干透了的海带,慢慢浸到水里,有了感觉。他很慢很慢地吻她,她轻声,像是仍然睡在梦里。他俯在她耳边问:“好吗?”

“嗯!”她想起那个梦,不知哪儿来了勇气一般,身体发出命令,她不能失去他,她的舌尖探进他的口里,他闭上眼睛,仿佛沉到水里,不能呼吸,又畅快淋漓。他睁开眼睛,把她胸前的两只白鸽握到手心里。如果此刻就是末日该有多好,一切都停止在让人战栗的幸福时刻。

钱平安恍然醒了过来,现实那瓢冷水击得他手脚冰冷,身体是最好的探测仪,她敏感地察觉他身体轻微的抗拒,她在他耳边问怎么了,他不耐烦道:“从前,你不这样!”

她的头枕在他的胸口上,“我知道遇到这种事,谁都不可能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但是,越是在这种时候,我们越要相爱,越要彼此温暖。亲爱的,我爱你!”梁红玉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她及时收住,她不能哭。在灾难面前,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勇敢,她们柔韧的力量常常超出了她们自己的想象。

“嗯!”他答应着,把头埋在她的怀里,他像是她的孩子,他那样无依无靠甚至无助。那是小海带被确诊为自闭症之后,他们第一次这样坦诚直接地面对这件事。梁红玉怜爱地把手他的头发里,那一刻,他们是孤岛上彼此依靠的战友。

很久之后,她变成了他的前妻。每每想起那个清晨,想起他们真情相拥时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梁红玉对钱平安的恨就融化掉了。她会原谅他,他不过是个不堪生活重负的逃兵而已。

“还要吗?”

“要!别低估了梁红玉!”她的指尖挑逗着他的身体。

窗外,一缕阳光透过窗帘落到梁红玉身上。她真的像块玉,和田白玉。

许久,他说:“我得去上班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她腻着他,却不得不放手,“你忘了,今天是星期六⋯⋯”

钱平安吻了一下她的唇,宛如初恋,“老总出了,要开个会,这行竞争越来越厉害,我们之前贪大,开了很多门店,结果并不赚钱。老板这又住了一段时间,据说是很不好的,说说人生也真是没什么意思,你说他赚再多的钱有什么用,连个亲人都没有,眼一闭,一了百了⋯⋯”

“他怎么会没亲人?”

“听说早年间玩得厉害,妻儿离家出走,在美国遇到雪崩还是车祸,都死了。那之后,这老爷子就什么兴趣都没有了,一心放在工作上。倒是每年都大笔地往孤儿捐钱,我们公司的人都说,早晚我们得变成公益组织,唉!”

“人啊,谁都别羡慕谁,可怜谁,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对了,都没给你准备早饭,路上买点儿吃,不然胃该疼了!”

“嗯,你多睡会儿,起来别忘了给百年好合换水!”

卧室门“咣”地关上了,梁红玉抱着被子心满意足,嘴里却嘟囔着:“那么努力工作不就是为了过好生活吗?可现在呢,唉,大礼拜六的,也不让人睡个安生觉。”说完,想起刚刚的缠绵,不由自主地笑了,那笑甜腻得像块黑森林蛋糕。梁红玉多久没有这样幸福的感觉了?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难道自己没有安全感?

卧室的门重又被打开了,钱平安探着半边身子进来,“我那件蓝衬衫帮我找出来,我今天穿那个!”

当家庭主妇最不好的地方就是,你总不能是那个待在家里闲着什么也不会的“贤惠”妻子,你总得拿出点儿“政绩”来证明你在家的每一天都是对这个家有所贡献的。所以,梁红玉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情愿也得起身帮老公钱平安找衬衫。钱平安穿上衬衫照例嫌洗得不够干净,熨得不够好⋯⋯梁红玉也照例充耳不闻,她从小就很马大哈的性格,现在能洗衣做饭,且像模像样已经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啊?知足得了。钱平安也真拿这个老婆没办法,任你怨言千条,她自岿然不改,能怎么办呢?

梁红玉倒说:“你不知道这也是夫妻相处之道吗?我不改,但我也不吵。不然,较起真来,咱俩还不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啊?”

钱平安在镜子前系衬衫扣子,问:“上回你炖的那条叫什么鱼来着,挺好吃的,今天再做一条吧!马良属猫的,爱吃鱼!”钱平安穿衬衫时想起今天是马良的生日,约好了晚上来家里一同给马良庆生的,于是他又提醒了马大哈梁红玉一遍。

梁红玉伸手替钱平安把领带拉好,不软不硬地回应道:“你这简直是中国好基友啊!如果不是马良把姚茉莉宠上了天,我还真怀疑你们俩的性取向⋯⋯怎么什么都惦记着马良啊?我跟小海带爱吃什么也没见你这么上心,我刚刚做梦还梦见你嫌弃咱小海带!你看看,你在我心里什么形象!”

“什么醋都吃呢!嫌弃有用的话,就嫌弃了!我嫌弃不嫌弃,她还不都那样,三岁了,连个爸爸都不会叫。唉,一大早不说了,说了心烦!”钱平安拎上电脑包出门,门“咣”地把两人隔在了两个世界里。

门外的世界红男绿女,匆匆忙忙,每个人仿佛都不可或缺,离了他们地球就不转了,至少是转得慢了;门里的世界简单,只有全职主妇梁红玉和把她隔在自己世界外面的女儿钱眉弯。梁红玉当初给她起小名叫小海带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会像海带一样和自己的命运紧紧地缠在一起吧?女儿的命运当然跟母亲的命运缠在一起,只是,有哪个女儿会像一个自闭症患儿那样离不开母亲呢?

再也睡不着,梁红玉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路过小海带的房间,不由自主地趿着拖鞋进了女儿的房间。

周末,小海带去跟爷爷奶奶住。这也是婆婆的良苦用心,她希望把时间倒给儿子儿媳,他们熬一熬,再要一个健康的孩子。当然,这层意思是用另外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婆婆刘雅芬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说的是给梁红玉放个假轻松一下。梁红玉当然很领婆婆的情,生了这样的孩子,梁红玉再神经大条,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与内疚的。

小海带的小床上,她总抱着睡觉的小熊乖乖地躺在那儿。梁红玉把小熊抱在怀里,坐在女儿的床上。平常,梁红玉早上醒来,都会盯着熟睡的小海带好久。梁红玉不知道自闭症的孩子做不做梦,她没办法靠近女儿的世界,这一直让她无比沮丧。

小海带长得非常漂亮,大眼睛,睫毛长得像洋娃娃。带出去,会得到很多赞美;但再多说两句话,看到小海带的异样表情,那些人的表情比小海带更难看。

回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自己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呢?大学时学心理学,都说梦是潜意识里的想法,自己一直为没举行婚礼而感到遗憾不假,难不成自己潜意识里是希望小海带不是自己的女儿?不,不,不,这世界上无论谁瞧不起她的小海带,她梁红玉都不会,她是母亲,一个母亲怎么会瞧不起自己的孩子呢?

因为自责,梁红玉抱着小熊自言自语:“妈妈最亲爱的小女儿,无论到什么样的境地,妈妈都是你最坚实的靠山!”说完,自己的眼睛湿湿地蒙了一层水雾。

梁红玉在小海带的房间待了好半天,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努力地给自己打气,“谁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呢?梁红玉,老天爷对你不薄了,你还想要什么呢?太贪心可不是你的Style!”

起身拉开窗帘,外面刚刚还明晃晃的大太阳这会儿躲进了云层里,天空黑压压的。梁红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心里的一小片乌云倒飘散了。再怎么样日子也得过下去,为了钱平安,为了小海带,她都要快快乐乐的。用弟弟梁红旗的话说,生活就像心电图,一帆风顺那就是要挂的节奏了。老天爷就是要整出点儿事来难为难为人,那就放马过来好了,也不看看她梁红玉是谁,低估了梁红玉,那就等着输吧。

后来一桩桩不顺的事砸到梁红玉头上时,她一直想是不是自己的决心被老天爷听到了,它安着心跟自己别扭起来。

梁红玉的嘴角挂着一丝笑容,甚至哼起了歌。她转身把屋里那盆文竹搬到阳台上浇水。那是她唯一养得活的花,浇水就疯长,多少天不浇水,土硬成一块铁板,文竹也不见怎么样,照样活得不屈不挠。梁红玉跟姚茉莉说:“别看这花长得文弱,骨头硬着呢!”姚茉莉撇了撇画得红艳艳的嘴唇,“这可真不像你养的花!”梁红玉问:“那我该养啥花?”钱平安补了一枪,“跟你风格一致,傻大黑粗,仙人球吧!”姚茉莉捂着嘴“咯咯”笑。梁红玉也不恼,不紧不慢地回钱平安:“那你是仙人掌好了,仙人球配仙人掌,绝配。”说完,自己倒先乐了起来。

梁红玉就是这样,谁说她点儿什么,好也罢,坏也罢,从不往心里去。用钱平安的话说就是缺心少肝的。

2

姜小江开着他那辆不知倒了几手除了喇叭不响差不多哪儿都响的破克鲁兹到章小早家楼下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西装革履的梁红旗探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这老天爷还真是势利眼,刚才还亮瓦晴天的,现在居然敢跟哥们儿摆臭脸,要不⋯⋯咱改天再⋯⋯”

姜小江不由分说打开车门,拿下一捆玫瑰花和一大串充好气的气球塞到梁红旗的怀里。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往后撤,花和气球这些道具的钱你不心疼,那戒指无论如何我们明天也得退回去吧?”

“我是说⋯⋯别再整漏了,弄巧成拙,我是真稀罕这妞⋯⋯万一⋯⋯”天不热,梁红旗帅气的一张脸上竟然全是细细密密的小汗珠。姜小江知道哥们儿这次是真动心了。真动心了,那就行动吧,反正就是两个结果:成,或者不成。

小区里晨练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梁红旗和姜小江。姜小江从没见过梁红旗这副样。他斜靠着破克鲁兹斜着眼睛问梁红旗:“那您老人家打算怎么着啊?咱俩鸣金收兵,打道回府?要我说,一咬牙一跺脚的事,早死还早脱生呢!”

梁红旗抬头看了看章小早家三楼的那扇窗,牙一咬,心一横,“得了,整!”

两个大男人捧着花拉着气球扯着脖子喊:“章小早,章小早,你下来!”

很快,章小早家的窗户打开了,先探出头的是章小早老妈那张胖胖的脸,她没好气地骂:“大早上的,号丧什么呢?”

另一扇窗出现了章小早那张俏丽的脸,她使劲冲梁红旗摆手,嘴里做着“低调”口型。

低什么调啊,不弄点儿声势出来,这求婚的戏码怎么演啊?要的就是大张旗鼓大鸣大放地宣布章小早名花有主了,以后那些保媒拉纤的都闪远点儿,还有,既成事实,搞定丈母娘也是梁红旗此次求婚的目的之一。

当然,搞定搞不定那就另说了,关键是对外宣布对章小早的,这个最重要。

梁红旗大声喊:“章小早,俺爱你!每天想你想得困不着觉!”那是电影里的情节,电影里姜文演的那男的一口陕西话,梁红旗和姜小江活学活用,不拘泥于什么方言,索性南腔北调,喜剧效果十足。晨练的人陆续围上来,梁红旗从小就是“人来疯”的个性,有了观众,他索性抛弃了半生不熟的陕西话,改了家乡东北话:“章小早,我贼拉稀罕你,我想娶你做老婆,咋样?”

也就是那时,天空一个响雷划过,梁红旗一个激灵,他很紧张地问姜小江:“老天爷不会这么闲,咱俩这点儿小阴谋诡计他老人家都看不过眼去了吧?”

姜小江不以为然,“哥们儿,你今儿可唯心主义唯得厉害啊!老天爷要真有灵,也是帮你不能害你啊,咱都苦孩子,老天爷要那么没同情心还是老天爷吗?再说了,老天爷真没这么闲,人的大事多着呢!”

梁红旗给了姜小江一拳,“就你这劝人的本事不去电视台做个情感顾问都对不起观众!”

也难怪梁红旗犹犹豫豫心里翻腾直打鼓,他一没钱二没房三没爹可以拼,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穷丝。

大学工业设计系毕业后,梁红旗深知就业形势严峻,削尖了脑袋找工作,现在业都低迷,山寨成风,谁还要专门的工业设计师啊!混来混去,梁红旗今天推销方便面明天推销卡,东晃晃,西逛逛,差点儿就把三百六十行都做遍了。

姐夫钱平安一向对他这个眼高手低的小舅子不屑一顾,训起梁红旗来一点儿情面都不留:“一起头就想吃个胖子,哪家老板傻啊?要是搞个丝形象代言人,你倒是不二人选。可惜人都选快男选中国好声音,没人选丝。”

倒是姐姐梁红玉信奉好孩子都是夸出来的道理,赶紧给弟弟往回找脸面:“会不会说话啊?不会说话一边待着去。我弟将来是当国家主席的料,各行各业都门清!”

钱平安“嘁”了一声,继续酸鼻子醋眼睛地看衰梁红旗,“那叫干啥啥不行好不好?门清?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梁红旗听着姐姐姐夫为自己吵,心里不是滋味,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他理解姐姐护着自己,自己的弟弟,梁红玉怎么也得给争个理才算完。他甚至也能理解姐夫的刻薄尖酸,这世界上能做伯乐看出他梁红旗是个人才的人到底生没生出来,梁红旗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

话说那天红旗带了台理疗仪给姐姐送过去。刚好姐夫在家,他又阴阳怪气地说风凉话,无非是梁红旗没本事就赶紧回老家算了,这北京城是什么人都能混的吗?梁红玉不高兴了,她说她真没觉得弟弟这样不停换工作有什么不好,甭管干什么,他一直能找着工作,没失业,这就不容易了。钱平安说:“那为什么干不长不往上发展呢?”

梁红玉没好气地呛钱平安:“那不比那些蹲家里啃父母的强多了?他要真是天天跟家待着,我妈不得愁死?我妈愁死,我这日子能好过?人是跳槽跳得勤了点儿,可人也没用别人帮忙不是?像那马良,一天到晚没正事⋯⋯”

“你说你这人,人马良招你惹你了?他有没有正事,人不到处蹭吃蹭喝的!”说到马良,冲了钱平安的肺管子,他丝毫没顾及小舅子就在现场,连蹭吃蹭喝的话都说出来了。梁红旗心里难受,却不能起身就走,那样无异于给姐夫姐姐之间火上浇油。因为小海带的,姐姐够不容易了,自己帮不上忙,总不能添乱。所以,梁红旗忍。忍无可忍时,重新再忍。梁红旗有次从老姐家出来直奔姜小江那儿,他说自己简直都成忍者神龟了,再忍下去,都得憋出前列腺炎。

梁红玉的脸拉了下来,“钱平安,你什么意思啊,你?”

钱平安也不是不识相的人,知道再说下去,闹得不欢而散,自己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也懒得再掰扯,家里的事能掰扯出什么子丑卯酉来啊,赶紧鸣金收兵,沉默不语扯着一张报纸没完没了地看了起来。

梁红旗该吃吃,该喝喝,手拿着遥控器假装把两人的话全都自动屏蔽了。他才懒得理会姐夫那副全世界就他行的嘴脸呢。这混社会别的没混出来,就混一厚脸皮,刀枪不入,那就离成功不远了。

梁红旗真不是没心没肺没头脑,除了在工作上这山望着那山高之外,他对自己处境的判断还是很清楚的。这年头的现实情况是,僧多肉少,丝多姑娘少,所以,即使你是丝男的背景,追姑娘却一定要有高富帅的手段。

把姑娘扑倒当然是最重要的目标,但不是终极目标,终极目标是成功脱离光棍队伍,以裸婚之势抱得美人归那才叫牛。当然,如何能在众丝中突出重围,顺利把姑娘揽到怀里,那是需要战略战术的。

章小早是梁红旗扫楼推销全身上下的都能治的理疗仪时碰到的姑娘。章小早的老妈对梁红旗口若悬河吹捧的理疗仪动了心思,正合计着能不能讲讲价,章小早从浴室里洗了澡出来,拉着一张清汤挂面的脸呲哒老妈:“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领啊,万一是坏人呢,就咱俩能治得住这坏人吗?”

梁红旗刚刚还口若悬河雄心勃勃指望从老太太口袋里把钱逗出来,自己收拾东西直奔下家,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上来就说自己个儿是坏人,他能不生气吗?正想着回头问问这闺女怎么说话呢,却不想一回头,傻了。这哪是程咬金啊,明明是半路飘出个七仙女啊!后来梁红旗跟姜小江说起这段时说自己偶然一回眸,立马触电,外焦里嫩,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打出一大横幅:我孩子的妈!

也难怪梁红旗被电,章小早也实在是电力十足。那天天气刚有些热,洗过澡的章小早短裤配着小背心,红绯绯的脸庞,肉嘟嘟的嘴唇,一盘散沙般不守规矩的长卷发,还有,胸前那片好山好水好风光旁若无人地闯进了梁红旗的眼睛里,梁红旗呼吸困难。这姑娘不是演《失恋33天》的那白百合吧?自己这一不小心走明星家里来了吧?这年头,不化妆能这样糯米糍一样的姑娘比大熊猫都少见,原装正品,绝没有韩国回炉改造过的痕迹啊。

“妈呀,我这不是走明星家了吧?你是白百合?哎呀,我天!一定给我个签名。”梁红旗盯着章小早很花痴地发表见面感言。

“白百合,我还红玫瑰呢!”话是这样说,章小早心里还是乐的,千穿万穿马屁,“这要真是明星家,你能进来?嘁!妈,别又上当受骗啊,赶紧让这人走。什么啊,两只死鱼眼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

作为资深美女章小早的老妈对梁红旗饿狼一样的眼神当然不陌生,她拿手里的理疗仪挡住了梁红旗的目光,说:“行了,行了,这东西我买了!”

章小早出现在梁红旗视野里的那一刻,梁红旗就把卖理疗仪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美色当前,江山都得让步,何况一小小理疗仪呢?再说了,脑子里孩子妈的大条幅还迎风招展呢,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理疗仪勾不住新娘。于是,梁红旗冲章小早傻笑,“我真不是坏人。这样,阿姨,这理疗仪我送您了,有事您找我,我这就给您留一!”

是谁说这是个男权社会的?梁红旗举双手双脚反对。甭说这个人类社会,就是整个地球上,雄性追求雌性,要击退多少同类付出多少血的代价啊?《动物世界》里,雄鸟为讨雌鸟欢心,跳舞跳得累死,就这,也不见得有雌鸟看上它。螳螂那哥们儿更是不要命,干脆把自己送到螳螂美眉嘴里当欢后美餐,比比人家,他一穷二白的梁红旗不豁出点儿什么能行吗?不就一八百多的理疗仪吗?进价⋯⋯这是行业秘密,梁红旗得守着职业底线。

章小早的老妈无功不受禄,死活不要,但梁红旗的胸脯拍得山响死活送。知道的是推销员上门推销,不知道的还以为活雷锋做好事呢。梁红旗那嘴可是经过推销员训练的,推销洗衣粉,他还拿过区域冠军呢,那是耍大刀呢吗?三寸不烂之舌,巧舌如簧,东西都能卖出去,难道还送不出去吗?他说:“阿姨,我真没别的企图,我就是想您用着好,告诉小区里的其他人,给我做一免费广告!”

话说得入情入理,可章小早的老妈那是什么眼神啊,火眼金睛,洞若观火啊,知道这推销的小子是看中自家闺女了。可是看中也是白看中,当画看看还行,别的就想也别想了。饶是这样,见着便宜不占心痒痒也是老太太的本能之一吧!章小早的妈一想着省下的钱够自己和闺女两个月的菜钱了,心就乐开了花。

“得,那就收了,算广告费吧!”章小早老妈抱着理疗仪美滋滋地进卧室体验去了,完全忘了还有个狼子野心的梁红旗留在客厅里呢。后来梁红旗琢磨,兴许老太太是假装忘了呢。收人一八百块钱的东西,自家闺女让人䁖几眼也是应该的。反正都在这屋里,老太太谅梁红旗也不会色胆包天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梁红旗收拾包装盒假装要走,章小早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客厅门口问:“你这推销,看人家有漂亮姑娘就免费送?那你这一月得赔多少啊?”

“谁看漂亮姑娘就⋯⋯”梁红旗弯腰换鞋,眼角一耷,正落到章小早明晃晃的胸前,那就是两只振翅欲飞的白鸽子,简直要从小背心里飞了出来嘛!梁红旗心里叫了一声“我的妈呀”,身体某处硬得疼。章小早显然也发现了梁红旗那双贼眼的落脚处,趿着拖鞋的脚抬了抬踢梁红旗,“流氓!”她说。那话里并无太多的厌恶。这一点梁红旗听出来了。这要感谢梁红旗的爹妈,他们没有让他有爹可拼,成为高富帅,但是他的高和帅还是会让姑娘怦然心动的。外貌是种稀缺资源,这谁都否认不了。

章小早轻佻的一脚,梁红旗看到的是白花花的腿。再加上那嗲得堪比林志玲的半是挑逗半是撒娇的“流氓”两个字一出口,梁红旗的骨头都没二两轻了。他正准备实施一点儿流氓动作,却不想里面屋的章小早的老妈耳朵尖得赶上北斗星导航了,立马出现在客厅里,她拉着一张阶级斗争的脸问梁红旗怎么还没走,该不是反悔了等着拿钱吧?

“阿姨,那哪儿能呢,我好歹也是一爷们儿,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要真稀罕,我再送你一台⋯⋯”

章小早扑哧笑出了声,“得,我看出来了,这人不是骗子,是一傻子!”

章小早她妈贪心也没贪到赚一台卖一台的地步,她赶紧往外赶这“色令智昏”的小伙子,她说:“小伙子,你还是赶紧走吧,再不走,一会儿把你那些理疗仪都送我,我得拎着满街卖去不是?”

万般无奈之下,梁红旗只好离开。

后来他说:“章小早,你不知道我是个多伟大的人,当即立刻我就决定收了你,不然,你得让多少哥们儿走上之路啊,我牺牲我自己救了他们!”

梁红旗在章小早关家门前的一瞬间,迅速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那上面不光写着他的号码,还有QQ号。

电光火石间,两人心有默契,章小早手里攥着名片,用脚把门勾上,那勾门的姿势很让梁红旗出鼻血,他往楼下走时,腿是软的,但是他觉得灰秃秃的人生有了光灿灿的奋斗目标。

梁红旗特意拿笔记了章小早家的门牌号,打算章小早不自己,他就来个“死蹲硬守”,追一姑娘,没点儿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还行?

可梁红旗万没想到那天晚上章小早就加了他的QQ,她的备注里写的是“白百合”,梁红旗简直高兴得快晕过去了。有些女孩的轻佻并非是主观故意,而是天生的。再怎么着,章小早也还不过是个年轻女孩,喜欢帅哥,喜欢看到帅哥为自己神魂颠倒。

接下来的事情简单也不简单。

简单的是看似很难搞很厉害的章小早自投罗网。网上聊了一周,梁红旗在QQ上装,说自己感冒发烧三十八度,章小早就小天鹅一样提着药奔到了梁红旗租的那小屋。

章小早一进屋就发现上了当,她说:“梁红旗,你个骗子!”

梁红旗信誓旦旦,“没骗你,真的,不信你摸摸我,真发烧!”

章小早的红酥手伸过来,梁红旗捉到,没领着奔脑门儿,倒奔了下面。章小早立刻变成了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木偶。

“热吗?”

“嗯!”

“还有更热的!”梁红旗的嘴凑上去,章小早的另一只手去挡,“流氓!”身子却软成了一根面条。

“妞儿,想死我了!”梁红旗生生把章小早抱到床上,章小早的小蛮腰握到梁红旗的手里,章小早的眼睛眯着,她说:“我早知道我会是你的阵地。”

“嗯?”梁红旗的心思全在章小早胸前的鸽子上。

“阵地上才会插红旗!”章小早俯在梁红旗耳边轻声说。那明摆着就是冲锋号嘛,梁红旗没再犹豫。

章小早简直就是小妖精,梁红旗“攻打阵地”上了瘾。不但如此,他还没皮没脸地问章小早看中自己什么了,怎么这么轻浮就飞蛾扑火了呢?章小早拧着梁红旗的鼻子说:“看中你的皮厚来了,跟城墙似的,当初美国打萨达姆时,你要是去,光这脸就能抵抗一阵子!”

梁红旗怎么就这么爱听北京大妞发嗲呢,透着的是首都人民的骄傲和皇城根下的大气。

温莎公爵都能为“美人”扔掉“江山”,何况他梁红旗一卖理疗仪的?梁红旗自己理解了自己,班上得就心不在焉了。那个月除了送章小早老妈那台理疗仪,完全没业绩。他就想跟章小早没日没夜地混在那间小出租屋里,整间屋都飘荡着荷尔蒙的味道才好呢!可章小早要上班,她在一家网络公司做前台。

梁红旗一听说章小早的工作就疯了。网络公司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狼群啊,那帮IT男天天对着电脑,眼睛哇哇绿,就是送一凤姐到跟前,都得当天仙,何况章小早天天穿一旗袍站在公司门口,她又这么主动,跟谁娇滴滴嗲兮兮说一句“流氓”,哪个流氓扛得住啊⋯⋯

梁红旗简直想拿着AK47去章小早的公司看着章小早了。

好在,梁红旗“攻打阵地”的本领不错,章小早每天下班跟老妈编着各种谎话不回家来跟梁红旗厮缠就是明证。

但这不能抵消梁红旗气焰嚣张的小心眼儿。他把她剥成了一枚荔枝,嘴在那枚荔枝上到处放火,火着起来了,他不救。她意乱情迷,“哥哥、好人”地乱叫,梁红旗拿乔,问章小早怎么能随便让男人攻打阵地?这么是不是“公共汽车”。章小早生气,一翻身起来拉裙子,梁红旗不让,她就又踢又打,打是真打,踹,扇耳光,梁红旗也恼,真把她当成阵地攻打,她刚开始还负隅顽抗,顽抗不了多一会儿就变成了配合。

末了两个人筋疲力尽,却是紧紧相拥,她看着他的眼睛狠狠地说:“王八蛋!”他也不相让:“小骚货!”她咬住他胸前小小的樱桃,他疼得大叫,翻身上马,重整河山。

无论章小早从前是什么样,梁红旗都认定这块阵地了,他说:“章小早,咱俩得扯一证!以后你再跟哪个男人骚情,那都算!”

章小早的眼睛弯成小月牙儿,“白睡,还不让你负责,哪找这么好的事?”

梁红旗的脑子“嗡”了一声,神马意思?不让我负责?我一大老爷们儿,我又不怕负责?为什么不负责?这责,必须得负。

章小早胸大无脑和盘托出一盆凉水把梁红旗浇得透心凉。章小早说:“我不能嫁你!所以,好吃你尽管吃,以后⋯⋯”

梁红旗脑子“嗡”了一声,他压住章小早几乎脸贴着脸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章小早一脸无辜地解释:“我跟你上床,是给青春留下一点儿念想,真的,谁叫我外貌协会的呢,一见你,我就软了。”

“这一点咱俩像,我一见你就硬了!”梁红旗手里握着章小早胸前软软的糯米糍。

章小早没心思理会梁红旗的挑逗,“我要嫁我们公司的副总,他是海归,就是胖得跟一海象似的,还秃半边头,嗨,一想到跟他上床,就觉得自己陷在肥肉堆里⋯⋯他一直追我⋯⋯”

怕什么来什么,果然章小早这小肥羊没逃过网络公司那群狼。

梁红旗腾地坐起身,拿了衣服往起穿,穿完才想起这是在自己的地盘,他指着章小早说:“穿衣服,滚!”

章小早嘟着嘴,“怎么怎么啦?我没让他碰我,真的,手都没拉一下!他追我,我有什么办法?”

“还怎么了?你是没办法,你心里都答应嫁他了,还说没什么,就是现在没什么,早晚还不得什么都有?”梁红旗不知怎么鼻子一酸,眼泪滚了下来。其实那挺跌份儿的。但在章小早看来,一个大男人为她掉眼泪,很浪漫很动人。

她起身抱住梁红旗,她说:“傻孩子,不是我要嫁,是我妈!我跟他结婚,但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

有哪个男人会接受这样屈辱的条约吗?反正万箭穿心的梁红旗几乎是想一口咬死说这话的章小早。但如何能咬死呢,他抱着赤着身子的她,像抱着一团雪。

3

那天不该韩九木出车。他是再也不想在快捷旅馆里住了。可除了快捷旅馆之外,他又实在没别的去处。他兜里揣着一张离婚证,那个曾经叫“家”的地方,只是一处冷冰冰的房子。是的,他离了婚,离婚快两个月的时间里,那张离婚证一直就在他的裤子口袋里。换裤子时,掏出来,放进洗过要穿的裤子里,仿佛唯有这样才能提醒他,一切都不是个噩梦,在这座拥有无数间房的城市里,他韩九木再没有一个家,再没有一个女人等待他的车归来了⋯⋯

韩九木到物流公司时,身上的颓废沮丧的气息呼之欲出。那些总在路上跑的老伙计们还来跟他开玩笑:“怎么啦,老韩,平常搂媳妇睡觉怎么都睡不够,这回主动出车,该不是邮递员的小绿帽戴上了吧?”

韩九木一个脚绊把老伙计绊倒在地,人急赤白脸地冲上去,旁边的老房赶紧把韩九木抱住,他给了韩九木一根烟,指了指他车那儿说:“走,我沏了茶,喝两杯再上路!”

天上的乌云漫了过来,一个雷滚了过去。韩九木跟着老房坐进了他的车里。

很久没抽烟,韩九木猛抽一口,呛出眼泪来。老房拿出保温壶给韩九木倒了一杯茶出来。

韩九木喝了一口,茶又酽又苦。老房却喝得很滋润。韩九木想说点儿什么,老房却又什么都不问。他只好喝茶。

韩九木很后悔自己验证了自己的怀疑。但疑心像水葫芦,一旦生根发芽便会疯长。连续三次出车回来,冯敏说自己身上来月经不能同床,韩九木心里就画了魂儿,从前冯敏总是会采取点儿措施,他回来,两个人总能疯得很尽兴。虽说他们已经不再是新婚,也算是老夫老妻,但聚少离多,也让他们对床上那点儿事的贪恋一点儿都没减少。通常是韩九木回来那些天,他就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白天晚上伺候冯敏。可怎么突然之间,冯敏就有些不冷不热了呢?联想到这半年出车时,冯敏的也少了很多,他打回来,她也总是在忙,说不了几句话匆匆忙忙就挂了。韩九木的心里咯噔一下子。心里生了疑,找证据也不难,现在电脑就是,一个人的电脑清白往往比身体清白更值得信任。冯敏的捏得紧,哪怕去洗手间都带着。百密一疏,那天冯敏上班,竟然把落在家里了。韩九木挣扎了好一会儿,翻看了冯敏的短信。

短信信箱里很干净,连条垃圾短信都没有。如果不是故意删的⋯⋯韩九木还没来得及翻别的,冯敏就气喘吁吁进门了,看着韩九木拿着,脸拉得很长,她一把抢回问韩九木干什么,韩九木竟有些结巴:“我⋯⋯我看到你落家了,正想给你送去⋯⋯”

冯敏冷笑了两声,说:“韩九木,你是想看看你没在家时,我加没加褥子吧?”

韩九木的大货车跑长途,路上的汽车旅店半夜里常会接到嗲声嗲气的女人的问:“大哥,要不要加褥子?”终归是男人,天寒夜长,老婆又不在身边,有个温香软玉的女人陪在身边,总是更解旅途的乏累一些。冯敏知道有这档子事后,每次韩九木出车回来,冯敏都问韩九木有没有加褥子,不光问,还要寻找一切蛛丝马迹。韩九木喜欢冯敏这样小女人似的吃飞醋,这证明她在意他,爱他。几次之后,他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有洁癖,他嫌那些女人脏。冯敏很满意老公的答,但心里隐隐地又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生活真是太平淡了,平淡得让人连作一作、闹一闹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韩九木没查到冯敏的证据,倒让冯敏先发制人一通哭闹。韩九木也觉得心里有愧,跑到周大福买了一条项链作为补偿。冯敏很吃这一套。从前韩九木什么地方惹着冯敏了,多拿些钱回来,或者买了贵的衣服、包送给她,她的气就消了。不过,那些钱也并不是韩九木的私房钱或者是大风刮来的,韩九木能做的不过是接下了物流公司里别人不愿意跑的线路。那次去半路上感冒,差点儿就挂在了路上。

韩九木没想到这次冯敏收到项链并没有消气,看都没看就把项链盒扔到了地上,诬赖韩九木一定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回来找碴儿的。韩九木一向宠着惯着冯敏,但冯敏这么没完没了地闹,这还是头一次。联想之前的种种,韩九木心里的狐疑变成了一团乌云。他把捡起来的项链重新装进大红的锦盒里,说:“我得出车走了,这一走半个月,我们别闹了好不好?”从前,除了送礼物拿钱让冯敏消气之外最好用的招数就是韩九木说要出车上路。再怎么不高兴,一听韩九木要出车走了,冯敏也都打起精神送他。两人好时,冯敏说:“人在路上,不能为家里的事分心,一分心,也许⋯⋯”冯敏的眼睛红了,她说最害怕看到电视里有关车祸的报道,也害怕半夜里接到陌生的。因为这些,韩九木开车万分小心,他向冯敏保证过,他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世界上。

那天这招竟然也失灵了。韩九木走出家门时,冯敏斜躺在床上,没起来跟韩九木说话。韩九木去物流公司转了一圈,跟调度说自己胃不舒服,得去查查胃。前一段物流公司里的老马查出了胃癌,调度赶紧说:“那快点儿去查,别耽误了!”

韩九木从物流公司出来,在回家的路上来来走了三圈才想明白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他去离自己家最近的商场买了件灰绿的骆驼外套,外套上带帽子,他套上外套,一副古怪模样出现在小区里。小区里的大爷大妈们用防贼一样的余光远远盯着韩九木。

等待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两根烟的工夫,韩九木看到了一个瘦得跟大虾米一样的男人轻车熟路进了自己家的单元楼。韩九木在家时爱去公司接冯敏下班,冯敏公司的同事七七八八地认得几个。这男人韩九木就认识,是冯敏公司的经理,也不知是熬夜还是天生的,有两个可以装二斤米的大眼袋,冯敏说公司里的人私下里都叫他中毒大侠。

他犹豫了一下,如果假装看不见,生活仿佛仍可以莺歌燕舞地过下去。但一块冰面裂了明晃晃的一道缝,你还敢踩上去吗?你知道再往前迈一步等待你的是什么吗?

韩九木把烟掐掉,咬了牙抬脚进了楼洞。他其实是不希望那么难堪的,但人又是好奇的,他的钥匙拧开了家里的门,门开了,真相水落石出。卧室的门竟然都没关,那个黑瘦的男人像只公狗一样侵占着他的床,他很想冲过去一拳打断他的骨头。冯敏倒也没躲没藏,甚至有些坦荡。她说:“我也受够了这种日子,你什么都看见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倒是中毒大侠像筛糠一样一条裤子死活套不进一条腿里去。韩九木都有心去帮他一把。

中毒大侠拖着一条裤腿跑到门前,韩九木把枕头扔到门前,骂了句“王八蛋”。人委顿下来,他说:“离婚吧!”

冯敏那时心还很硬,她说:“韩九木,这话可是你说的!”

韩九木说:“没错,是我说的!”说完,他从那间房里退了出来,找了一间快捷旅馆倒头就睡,睡得天昏地暗。第二天早早醒了过来,想了好半天才想起前一天的事来。很想回家,回家打冯敏一顿,或者提把刀去跟中毒大侠拼命。可韩九木在街边喝了一碗酸辣汤之后还是回了家,冯敏正在化妆,不见任何难过或者羞愧,他狠了心,继续离婚的话题,说:“我净身出户,什么都归你。离婚吧!”

韩九木离开了家,出了趟车,跑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回来后,他就跟冯敏办了离婚手续。一切快得像场梦,却也手起刀落,干净利索。这是韩九木的风格。冯敏也哭也闹,不过都有些像蹩脚的演员一样虚张声势,不得不演一演罢了,其实她懂韩九木是什么样的男人,眼见着两人关系如同死灰,便也再没纠缠。虽然不情不愿,事情到了这一步,却也只能含着泪在民政签下了字。

扯了离婚证的韩九木回到物流公司,跟调度说给他派个活,越远越好。说完心里空落落的。

正好有个同事家里有事,调度给他安排上了。

坐在老房的身边喝茶,两人都是沉默的,好半天,老房叹了口气说:“难得糊涂。做人糊涂点儿好!”韩九木苦笑了笑,是男的糊涂吧?自己的父母过世得早,遇到冯敏,把她的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照顾,把她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疼。冯敏不愿意要孩子,无论他多喜欢孩子,他都不强求她。他觉得自己像只候鸟一样在这城市一会儿来一会儿走,他走了,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了沙漠里,太可怜了。所以不出车时,他总是尽量地对她好。做她爱吃的饭菜,接她下班,陪她逛街⋯⋯可到头来换来了什么呢?不是难得糊涂,是男的糊涂吧?以为自己的好能在他不在的日子里陪伴她的寂寞,可这显然是可笑愚蠢的。远方的天鹅肉抵不过眼前的一块红烧肉。她宁愿跟中毒大侠苟且⋯⋯

韩九木喝下老房最后一杯茶,拍拍准备上路,他对老房说:“爷们儿,谢谢这茶!”

老房笑了笑,说:“你气色不好,开车慢着点儿!”

韩九木开着车出了门,猛然想到前两天给岳母买的虫草还没送过去。绕个道送一趟吧。冯敏做错什么是她的事,这个妈,韩九木还得认。

叹了口气,韩九木坐到了驾驶位上踩了一脚油门。

韩九木不知道不过是绕道送了趟东西,自此人生来了个大转弯。

4

给文竹浇完水,梁红玉转到客厅给百年好合换水。百年与好合是钱平安养的两条金鱼。黑色龙眼是百年,红色的狮子头那只是好合。一黑一红。马良刚送来时,梁红玉还不想要,这又是鱼缸又是水的,万一摔碎了再伤着小海带⋯⋯

不想小海带站在鱼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两条鱼看,两条鱼花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梁红玉的心一动,弯下腰问:“宝宝喜欢这鱼吗?”

小海带的目光竟然转到梁红玉的脸上两秒钟,然后又盯着两条金鱼不动地儿了。就是小海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这两秒钟让梁红玉决定养这两条鱼。只要小海带喜欢的,别说是养两条金鱼,就是养一头黑熊,梁红玉都不带有一点儿犹豫的。她自作主张给它们起名叫“百年”与“好合”。钱平安说俗,却也没起出更好的名字。梁红玉“百年”“好合”地喊,每次喊这两个名字,小海带都会跑到鱼缸前站上一会儿。钱平安也觉得惊奇。

小海带被查出患有自闭症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梁红玉现在想来,还希望那就是个噩梦,只要自己努力睁开眼睛,一切就又都美好得像幅油画一样了。

可是,现实就像西班牙画家戈雅的黑色绘画,压抑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把几家大都跑遍了,梁红玉和钱平安拿着一模一样的诊断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命运这是开了什么玩笑,他们夫妻俩都好好的,从决定要孩子那一刻起,钱平安戒烟戒酒规律饮食,怎么生出来的孩子就自闭症了呢?小海带那么漂亮,抱出去,整个小区里的人都喜欢她,可怎么就⋯⋯钱平安甚至觉得这是个巨大的耻辱。他把自己关进书房一整天没出来。梁红玉在客厅里守着小海带,他们曾经对她的到来寄予了那么大的期望。从她在梁红玉的肚子里落户安家,两个人就为女儿的名字争来争去。那一段,梁红玉吃什么吐什么,偏就很想吃海带,钱平安说:“咱闺女一定是喜欢吃海带!”于是就定下了小名——小海带。大名是生下来许久才定下来的,叫钱眉弯。这孩子实在是太漂亮了,目如点漆,眉若新月,白得像个糯米娃娃。也许是太完美了,老天都嫉妒,便得拿走这孩子身上的一样东西。可拿走什么不好,偏偏是让她把父母和这个花花世界都隔在她的心思之外⋯⋯一想到这个,梁红玉就心如刀割。

梁红玉抱着小海带坐了好几宿,眼泪都哭没了。她甚至想带着孩子死了算了,但那不是梁红玉的风格。孩子投胎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自闭症怎么了?她愿意自己个儿待着,那就待着,无论怎么样有她这个当妈的陪着她呢。

人就得自己劝慰自己,心里那个坎迈过去了,梁红玉就又是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的梁红玉了。她打起精神,逛商场,给小海带买最好看的公主裙,给小海带梳最漂亮的小辫子,不管女儿能不能听懂,她都跟小海带说:“没事,闺女,有妈呢,妈是谁啊,梁红玉,可别低估了梁红玉,梁红玉是古代一大英雄呢!你投奔到我这儿来,就算来对了!”

梁红玉迅速把婚庆公司化妆师的工作辞了。公司里的女孩不明就里,都羡慕红玉姐老公有本事,可以不再像打仗似的一场婚礼一场婚礼地奔,婚庆公司的老总岩平承诺给梁红玉股份,试图挽留梁红玉,很多客户都是亲友介绍来的,点着名要梁红玉给化。梁红玉苦笑着拒绝,她说:“不是钱的事,我是真的累了,想在家好好照顾老公孩子!”

岩平无奈,“女人以家庭为重是对的,但我也希望有一天,你重出江湖时,能先考虑我们!”

梁红玉点头应允。一回头,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落入什么样的深渊,只知道以后的人生首先要考虑的是女儿小海带。小海带好,她梁红玉才能好。谁叫她是当妈的,谁叫小海带那么多人都没投奔,单单投奔她来了呢?她去书店买了很多关于自闭症儿童的书,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钱平安回来,看了烦,说:“我跟你说,海带得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梁红玉张了张嘴,想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得了,谁也没办法,干吗藏着掖着?但钱平安像个桶,还是不惹他为好。她瞒下了所有的人,包括弟弟梁红旗。她倒不是像钱平安一样觉得孩子得这丢脸,而是她不希望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她宝贝一样的女儿。在她心里,小海带再怎么样,也是她梁红玉的女儿,她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歧视她。

再怎么瞒,渐渐地大家也还是知道了小海带是个有自闭症的孩子,出门,偶尔小海带盯着哪儿不动,还是会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梁红玉倒什么都豁出去不怕了,她会理直气壮地告诉那些好奇的人自己的孩子生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暗地里不是不伤心不难过的。

做了全职主妇的梁红玉每天无数遍地跟小海带重复:“尿尿要给妈妈个暗示,看妈妈一眼也行!”可是,小海带的世界里没有这些规则,她按照她自己的方式按兵不动。动的是梁红玉,梁红玉手忙脚乱,刚收拾完尿过的地面,小海带又把杯子里的水都倒到了地板上。万般无奈中,她能说的也只是:“别低估了梁红玉,小海带,你有本事,你就使劲折磨你老妈,看我能不能趴下?”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婆婆刘雅芬。她一问就把梁红玉问哭了。梁红玉跟婆婆说小海带得了自闭症,一辈子做惯了领导的刘雅芬不容置疑地否认:“不可能。咱们两家都没这种史,咱小海带长得跟小仙女似的,怎么可能得这种?大夫那是跟那儿胡说呢!咱这孩子是说话晚,没事!”

否认是最苍白无力的,别人家两岁多的孩子什么都会说了,小海带除了漂亮连个笑容都很难见到,不会叫爸爸妈妈,更别提爷爷奶奶了。谁跟她说话她都没个反应,倒是对着一盆花、一只小蚂蚁能看上一两个小时。她最爱做的事就是看墙,一面枯墙,没完没了地看,仿佛能看出一朵花来。梁红玉把几家的诊断书摆在婆婆面前,刘雅芬也只能面对现实了。

在庞大的命运面前,人能做的也只是接受。再难吞下去的苦果,也只能咬牙嚼碎咽下去,然后慢慢把它消化到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里,装作若无其事,无所谓的样子,如此,日子方能过下去。

刘雅芬不愧做过领导,她迅速地接受了这一事实,说:“红玉,平安,孩子是咱们钱家的孩子,再怎么样着,咱也不能把孩子扔了不是吗?既然都这样了,咱也不能亏待她!”婆婆这话一出,梁红玉的眼泪就落成了黄果树瀑布。她想,就冲着婆婆这句话,这辈子她都感谢她。

“这样,可不能一个人累。星期六、星期天,你们就把小海带送我这儿来,我跟你爸帮着带,你们也歇歇,放个假⋯⋯”

公公倒是有什么说什么:“你们俩也别闲着,趁年轻再生一个!”

刘雅芬心细,怕梁红玉多想,瞪了钱复周一眼,接话茬儿往下说:“⋯⋯最好是个女孩,以后也好照顾咱小海带⋯⋯”刘雅芬抹了一把眼泪。梁红玉紧紧地抱住小海带,泪水涟涟地说:“妈,谢谢您!”

一家人彼此依靠、彼此扶持时,小海带蹲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看墙角,从进门起就蹲那儿看,那片墙被楼上漏水洇了个水印,小海带盯着那水印目不转睛。

梁红玉说:“我在网上查了,咱家小海带是星星的孩子,她来自我们不了解的星球,她是老天送给我们的特殊礼物,无论多苦多难,我都要牵着她的手走下去!”

刘雅芬被梁红玉说得直抹眼泪,钱平安坐在沙发上,头埋在手掌间。公公钱复周则一转身进了书房。

梁红玉看着百年和好合,收起回忆,专心给鱼换水,先是拿了杯子舀掉鱼缸表层水上的杂质,然后用柔软的纱布将水轻轻转动了几圈,待到脏东西沉淀到缸底后,用橡皮管吸出脏水,最后慢慢注入在小水盆里困了一天的自来水。这些都是钱平安教梁红玉的。依照着梁红玉的性格,把鱼往出一捞,把鱼缸里的水往水池子里一倒,对着水龙头接自来水就完了。弄这么麻烦呢!但这钱平安就这点儿爱好,她这马大哈老婆再怎么着也得放在心上好好支持吧。更何况小海带每天都要在这鱼缸前站上好一阵子呢!书上说治疗自闭症有一种“海豚疗法”,谁知道这“金鱼疗法”有没有点儿作用呢?

百年有点儿蔫,停在水里也不动弹,好合倒是游得欢实。梁红玉拿网子拔拉着百年,心想:别再真养死一条,那钱平安还不把自己吃了啊!梁红玉把鱼食撒进去,百年终于活蹦乱跳了。梁红玉松了一口气,转身换衣服想着去趟菜市场买条草鱼去婆婆那儿吃鱼锅,还要买上些豆芽、茼蒿、金针菇,哦,一定要记得买白菜心,钱平安这个隔路贼,爱吃鱼锅里的白菜心。其实,钱家的鱼锅更像是火锅,对了,要记得买芝麻酱和鱼锅料。上次提了菜去吃鱼锅,什么都买齐了,就是忘买了鱼锅料,钱平着一张扑克脸,最后还是小海带爷爷出去买的。谈恋爱时,钱平安没什么毛,不知道这几年怎么就毛越来越多了。梁红玉也试着理解钱平安,社会竞争这么激烈,他一个男人扛着养家的重担,小海带又这样,他心烦也是难免的!

倒是姚茉莉不赞同梁红玉的说法,她说男人都是贱脾气,这顿你做了饭,下顿他就不进厨房了。这顿你做了饭洗了碗,下次就甭想让他洗碗了。什么叫大男子主义?大男子主义都是女人给惯出来的。

梁红玉心疼钱平安,心想:就算惯一惯他,又能怎么样呢?梁红玉不喜欢姚茉莉靠着一张嘴把老公马良使唤得跟个三孙子似的。姚茉莉颇不以为然,她说:“嫂子,我跟你说,我老公还就爱把我当娘娘供着,别人上赶着伺候他,他还不愿意呢!”这一点姚茉莉倒也真没吹牛。梁红玉去过姚茉莉的店里,姚茉莉的常态是对着镜子化妆,一化能化一下午。梁红玉指着那些花花草草和摇头摆尾的金鱼说:“它们没被你熏死还真是命大!”姚茉莉笑靥如花问:“怎么啦?羡慕嫉妒恨吧?”

姚茉莉跟梁红玉的关系说起来有点儿复杂。姚茉莉的老公马良是钱平安姑妈钱梅五的继子,跟钱平安没血缘关系,论上,是个不纯的表弟。亲戚亲不亲,全在走动,两家的小区离得不远,姚茉莉爱美,总来跟梁红玉学化妆。梁红玉又是爱热闹会做饭的,马良更是自来熟的性格,常常两口子关了店,提了一点儿菜就来梁红玉家吃饭,梁红玉也乐意他们做“小白鼠”尝自己的手艺。一来二去,姚茉莉跟梁红玉成了闺密,马良跟钱平安倒处得像亲兄弟了。

梁红玉知道姚茉莉说的那段,马良在跟姚茉莉之前有过一个同居了三年的女友,双方都谈婚论嫁了,姚茉莉横空出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瓦解了那姑娘跟马良结为夫妻的美梦。据说那姑娘把马良照顾得早晨起床牙膏都给挤好。马良认识姚茉莉三个月,两人闪婚,姚茉莉不无炫耀地对梁红玉说,马良连都给她洗,她的总结陈词是:男人就是贱种,你越供着他捧着他,他就越不把你当回事;反之,他越捧着你供着你,把你当女神。

梁红玉跟钱平安说过这事,钱平安冷笑了一声,说:“你别跟她学坏了,她什么人,你什么人!”

就是,梁红玉也觉得姚茉莉的个例没有普遍意义。也因为马良的这段“不光彩”的历史,好长一段时间,梁红玉不喜欢跟马良姚茉莉夫妇来往。后来熟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人跟人都是个缘分。有缘无分,做什么还真都是白耽误工夫。

姚茉莉和马良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小海带有自闭症的人。梁红玉怎么也没想到她那贴心贴肺的“闺密”姚茉莉会成为自己心里最难解开的结。人总是没有前后眼的,况且,按照梁红玉的性格,对谁都好得扒心扒肺的,不是姚茉莉,李茉莉、张茉莉,恐怕她也会一样掏心掏肺。

性格即命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哦,对了,不能忘了把给婆婆买的颈椎理疗仪带过去。那是梁红旗推销的,说是送给她这个姐姐,梁红玉当然知道弟弟的不容易,哪肯让他白送,倒花了比市面上更贵的价格买的。买了不能白放着,婆婆总是脖子疼,做个顺水人情也好。她兴冲冲跟钱平安说了,钱平安一语破天机:“咱家都快成你弟的推销试验点了,他推销什么,你就买什么,上回你两千多块钱买的菜刀,用一回就卷刃了吧?我真服了你弟了,谁都下得去手,自己亲姐都能骗!”

梁红玉很不高兴钱平安这样说自己的弟弟,谁在最开始的时候不是五马倒六羊的,那些大富豪、企业家最开始不也是摆小摊子起家的吗?他一个人在这北京城,除了姐姐姐夫就只能靠自己折腾了,自己帮帮他又怎么了?嘁,还真别摆着北京人的优越感,那什么眼看人低,没准儿哪天红旗真的出人头地⋯⋯别低估了我们老梁家人。

梁红玉边做着一天的日程计划边收拾着屋子。擦阳台的地时发现早上还好好的天积了满天的云。这是要下雨吧?梁红玉加快了手里的活,一恍惚之间,天空滚了个响雷。

梁红玉从窗户往外看了看,并没有下雨。只怕也快了。

5

梁红旗穿着去面试时穿的那套一千八置办的西服打着斜条的蓝领带手里捧着一束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姜小江很狗腿地扯着一把气球的线,梁红旗扯了扯领带,“今儿怎么这么热呢?”

“你那是心热,心热,多冷的天,都觉得热,都不用穿棉袄!”姜小江跟梁红旗一样是东北人,话密。

天上飘来了云,眼看着就要下雨了。梁红旗抬头又喊了一嗓子,声音有些嘶哑,这妞到底下来不下来啊?再不下来,真下了雨,自己莫非真要在雨中上演一场琼瑶剧不成?

这样想着,梁红旗又对着楼上喊了一嗓子。他之所以有底气这样大张旗鼓地来求婚,是因为他口袋里揣着一枚货真价实的钻戒。章小早说了,她嫁的人,必须拿一枚钻戒来跟她求婚,这是颠扑不破的底线,没商量。章小早没什么文化,一用成语就露怯。但梁红旗喜欢,他觉得这样特单纯可爱,不像有些女的特高端大气上档次,像姐姐那个转了圈论上的小姑子钱好,一想到要跟这种女的上床,就跟怕老师考试似的。章小早不,章小早简单透明,想要什么,心里想什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所以梁红旗认定了章小早,他跟铁哥们儿姜小江说:“哥们儿我就王八咬手指头——死不松口,就是她了!”

梁红旗西装笔挺地出现在章小早的网络公司时,章小早惊得嘴都快合不上了。梁红旗到打卡机前若无其事地打了卡,走到章小早面前伸出手说:“新来的,多多关照!”

中午吃饭时,梁红旗端着餐盘很自然地坐在章小早旁边,低声说:“我发现了,你还真是我的福星,找到你,不光我的人生有目标了,连工作都踏实了!”章小早白了梁红旗一眼。梁红旗把声音压得更低说:“你不知道,你翻白眼的样子跟你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章小早的脚狠狠地踩了梁红旗一脚,梁红旗大声叫,所有同事的目光都探照灯一样聚集到章小早这儿,章小早满脸通红,梁红旗却站起来跺脚,“腿抽筋,缺钙,缺钙!”同事们哄笑。

当然以梁红旗贴身防守的招数也不足以改变章小早嫁给秃头副总的决心。她毫不掩饰她想住可以光着脚丫楼上楼下跑的大House,想上班下班有专车,她太腻歪挤地铁挤公交车了,人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弄不好就碰一咸猪手不老实,你又没办法发火。她更喜欢那些名牌包大牌衣服,那包背上那衣服穿上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说这些话时,章小早丝毫没把梁红旗的感受放在心上。章小早是独生子女,她是个单细胞动物,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这一点让梁红旗又爱又恨。梁红旗说:“这些我都会给你的,只是,给我一点儿时间!”

章小早嘟着艳红的嘴唇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问那个时间是多久,梁红旗也不知道是多久,永远达不到也未可知。只是,他当下能给章小早的也只是承诺而已。梁红旗坚信,对一个女人来说,可以跟财富抗争的是爱情。一个丝再穷也还是有爱情的。梁红旗只有爱情,他决定用爱情打倒章小早这个“物质女”。

学工业设计的梁红旗有个爱好,做皮具。梁红旗的手很巧,做出来的包上镂空刻着兰花、菊花、牡丹,很多人喜欢。

爱上章小早,梁红旗给章小早做了只小手包,一根一根的皮条编成的,在包的右下角素素地刻了个“早”字。章小早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说:“我拿出去,人家会以为是从垃圾桶捡来的吧?我还是喜欢香奈儿的链条包,背起来拉风!”

梁红旗不知道那么年轻的女孩子还不知道珍惜一个男人用心的好。相比于能用钱买来的好,用心的好真的不是小女孩的菜。

梁红旗黯然收回了那只包,把它扔回到自己破破烂烂的工作台上。他原本给她设计了一款皮戒指向她求婚的,看来是不行了。他悄悄地把设计图纸塞进了抽屉里。

纵然这样,他也仍是爱她的。那爱,不能自拔。

梁红旗对章小早的好说起来他自己都想掉眼泪。一个月四千多块的薪水全都奉献给了章小早,喜欢吃开心果?咱买一袋子,人活着可不就得吃喜欢吃的吗?喜欢蒙奇奇,咱搞一收集,难得喜欢点儿东西又不是钻石,不就一满脸长雀斑的小猴子嘛。梁红旗这话一说,章小早呼扇着长睫毛小可怜样地看着梁红旗,“亲爱的,我就喜欢钻石,可喜欢可喜欢了!”

梁红旗很想扇自己耳光,谁有钻石可戴还会要蒙奇奇和开心果的?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的嘛。你说当初是谁第一个把钻石当成信物送给女孩的,这人简直就应该被钉到人类发展进步的耻辱柱上,开了个多坏多拜金的头啊。梁红旗正愤愤地胡思乱想时,章小早小野猫一样拱到他怀里,“给我买个钻戒,啊,买个钻戒我就嫁给你!”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拉钩!”

“拉钩!”章小早伸出手指勾住梁红旗的手指。

梁红旗吻住章小早,“就怕你没价,有价就好办了!”

章小早的嘴一撇,“把你说得跟乔布斯似的。你不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差钱吗?”

“再差钱,这北京城的房子买不起,车子买不起,一只钻戒,邻居家死只猫——多大点儿事啊!”梁红旗嘴硬。很快他就发现,一只钻戒虽不至于遥不可及,却也够让穷丝犯难一阵子的了。问题是没便宜的啊,梁红旗一个人差不多把北京城的珠宝店都逛遍了,眼睛都快被钻石闪瞎了,越转心越虚。那钻戒究竟有什么好?不就是亮吗,那些钱能买多少只灯泡啊,搁一个屋子里能亮死章小早。可梁红旗敢这么跟章小早说吗?当然不敢。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更何况还有人姑娘以身相许做着老虎在后面追着。要想娶章小早,也只有买钻戒这一条道了。就这,人姑娘还是看在爱情的情分上呢,那后头不还有一海龟海象铆足劲儿追着呢吗?

带着章小早进了那家很有名的珠宝店,章小早似乎早有预谋,进去便指着一雪花款钻戒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梁红旗,梁红旗倒没看那钻戒长什么样,先看了价签,39998,这不就四万块吗?梁红旗低眉顺眼地问了句很外行的话:“你们这儿打折吗?”

漂亮的导购小姐笑吟吟地摇了摇头。章小早偷着掐梁红旗,“什么时候听说过钻戒打折了?你对我的爱是不是也得打折啊?”

梁红旗龇牙咧嘴赔着笑,“我们改天再来!改天再来!”

拉着章小早出了珠宝店,梁红旗手心里都是汗,心里明镜似的,章小早真没宰他。四万的一个钻戒,真不算是贵的。

章小早的嘴噘得老高,甩开梁红旗走得视死如归的。梁红旗紧跟在后面咬着牙说:“你就不能给我个浪漫的机会?”

章小早停下脚步转过身一脸惊喜地看着梁红旗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给我买了,是吧?”

“你还真别小瞧了我梁红旗!”这句话是跟姐姐梁红玉学的,用在这儿,挺爷们儿。

“你是不是跟那王八蛋来看过啊,怎么那么轻车熟路呢?”梁红旗的小心眼儿劲又上来了。

章小早挽住梁红旗的胳膊撒娇,“德行,我要跟他来,我这手上现在还能空着吗?我告诉你梁红旗,你还真别觉得我虚荣现实,女人没魅力才觉得男人花心,男人没实力才觉得女人现实。我自信我有魅力,所以不怕别的女人来抢你,你别动不动就拉着一张死人脸给我看,我欠你什么啊,我?我年轻我漂亮我人见人爱,我跟你瞎混个什么劲啊,我?”

梁红旗不得不承认章小早说的都是实话,她这样的姑娘只要变坏就肯定会有钱。而自己有什么呢?一咬牙,一跺脚,不就一钻戒吗?买!

下决心容易,掏腰包难。梁红旗五马倒六羊本就没挣下什么钱,房租有时都得靠姐姐梁红玉暗中添补。每次去姐姐家看钱平安那地主老财的脸,梁红旗表面无所谓,心里却堵得密不透风。自从跟了章小早,更是入不敷出,月光族不算,还觍着脸去姐姐那儿拿过两回钱,这一下子上哪儿弄四万块钱买一戒指呢?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还是四万呢!

秃头副总也不知道是嗅到危险的气味了还是怎么,有事没事到章小早面前嘚瑟,这个那个的,章小早笑得花枝乱颤。梁红旗远远瞄着,想到章小早在自己身下花枝乱颤的样子,心里像插了一把刀。好几次梁红旗愁得看着街边的自动取款机发呆,突然醒悟过来,赶紧逃也似的离开现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要不,跟自己老妈张口试试呢?梁红旗赶紧把这念头掐死。老爸过世得早,老妈含辛茹苦供自己和姐姐两个人上大学,腰就快累折了,自己工作这么长时间,一点儿钱没往家里拿,就算自己开得了口,老妈拿什么当钱呢?

万般无奈还是去了姐姐家。姐也是,好好地在婚庆公司做着化妆师,生孩子都没把工作扔下,突然不知道抽什么疯,说把工作扔下就扔下了。要是姐姐还上着班,没准还有点儿私房钱,现在拿出一点儿钱来,都得伸手向钱平安要。

梁红旗坐到了梁红玉家的客厅里。小海带一个人在角落里玩玩具。这孩子两岁多了,粉雕玉琢的,漂亮得像个瓷娃娃,怎么就得了那种呢?梁红旗总想着或者她就是懂事比较晚而已,就跟睡觉睡多了一样,哪一天,哪件事触动了,突然就醒过来了。他这样说时,钱平安斥他无知,姐姐却是陪着他笑,笑得很无奈。

梁红旗把路边店里买的Hello Kitty拿给小海带。

“宝贝儿,喜欢吗?”

小海带看也不看他。

梁红玉从厨房里端着水果出来,说:“小海带,叫舅舅!”小海带仍是面无表情地摆弄着手里的积木。梁红玉叹了口气说:“以后别再花这个钱了,她不喜欢毛绒玩具!吃梨吧,我刚买的,很甜!”

“姐,没带她再去查查?我那天在网上看⋯⋯”

“你这段都忙什么呢,总不见你!”梁红玉帮小海带把积木聚拢到一块儿,站起来岔开话题。

梁红旗咬了一块梨,真的很甜。“进了一家网络公司,你忘了,虽然我学工业设计,可也修了计算机的课程,别低估了你弟,你弟本事大着呢!”

“嘁!那挺好的,这次就踏实做下去,别干三天两早上的就又不干了!”

“姐,能借我点儿钱吗?”梁红旗咬着后槽牙终于把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

“多少?干什么用?”

“你看你看,到你这儿借钱审查得比银行都严!三万,跟朋友一起做个小生意!”梁红旗总不能说借钱给女朋友买钻戒吧?他没可着姐姐一只羊身上拔羊毛,另外一万姜小江帮着凑。

“你不都在网络公司干了吗?红旗,不是姐说你,你还真就得务实点儿,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你看你姐夫,从一小职员干到公司高管,还不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一口哪能吃个胖子?”梁红玉唠叨出一火车的话来,梁红旗很烦,明显这是受了姐夫的影响,说话都一个腔调。

“给个痛快话,就说借不借吧?”

“不借,就你那脑子还做生意?别再让人给骗了。再说了,过阵子,我要带小海带出趟国!”

梁红旗气鼓鼓地站起来,这还是那个自己有口汤都想着弟弟的姐姐梁红玉吗?还真是人一有钱心就变黑,这都要出国玩了,也不顾弟弟还在水深火热中。出国?该不是带小海带出去看吧?

“姐,你带小海带去看?”

“就是想换个环境散散心⋯⋯”

“哦!”梁红旗想,那就不耽误什么。梁红旗挣扎了一下继续赖皮赖脸,“就用几天,我一有钱就还你。我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再说了,还有妈担保呢!”

“你不说妈还好点儿,这要让妈知道了我把钱借给你做生意,我的耳根子还能清净吗?她不直接把我吃了!”梁红玉说话时,双下巴露了出来。梁红旗有那么一小会儿恍神儿,从前那么漂亮能干的姐姐现在怎么就到要看姐夫的脸色过日子的地步了呢?日子这么长,将来⋯⋯

他看了一眼小海带,心想,再怎么着,生了这样一个孩子,姐姐的日子兴许也不好过。

“唉,不借拉倒,老话说得没错啊,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梁红旗不怪姐姐,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梁红旗在玄关处穿鞋时,梁红玉掏出五百块钱,“这钱拿着去买条裤子,看这条裤子都磨成什么样了?”

梁红旗沉着脸不接,梁红玉突然就哽咽了起来,“拿着,红旗,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梁红旗突然发觉姐姐消瘦苍老了许多,之前一直嚷着减肥减肥的,这是减肥成功了吧?

“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事,就是你好好的,有点儿正事,别让老妈操心就行!”

“是不是钱平安对你不好?如果是,你告诉我,我收拾他!”小舅子总是天然地觉得自己是姐姐的打手。姐姐受了委屈,第一个冲出来的就应该是亲弟弟不是吗?

“瞎想什么啊?你姐我,不欺负别人就念佛了,谁还敢欺负我?听姐话,好好在公司上班,别跟什么人合伙,公司那么好开,这街上不都是有钱人了?”

“姐,小海带的你得想开点儿,你不老说别低估了梁红玉嘛⋯⋯”

梁红玉推了弟弟一把,“算了,什么时候轮到你安慰我了,我没事!”

梁红旗从姐姐家出来,心里比黑云压境的天空更沉闷。

回到出租屋,章小早正在抹指甲油。

“亲爱的,你什么时候给我买钻戒啊?我跟你说,我快扛不住了,今天大海象无缘无故地送我一LV的包,那包我很喜欢,但是,我真的受不了看到他的秃顶⋯⋯”

梁红旗突然烦躁起来,“章小早,如果你觉得一个包或者一个钻戒就能让你离我而去,那么门开着,你可以走了!”

“你是个王八蛋!”章小早的眼泪涌了出来,一转身冲了出去,外面倾盆大雨。梁红旗突然反应过来,跑出去,大雨地里,两个人厮打起来。到底是梁红旗力气大,把像条不驯服的八爪章鱼的章小早抱回到自己的小屋里。

出乎梁红旗意外的是,进了梁红旗小屋的章小早先吻了他。脸上的泪混着雨水,她的吻贪婪得让梁红旗害怕,害怕那是一场告别仪式。

害怕也容不得细想,她像一片轻盈的雪花,遇到温暖,融化在他的身上。他像一缕热气,容不得寒冷。身体纠缠在一起,恨不得击鼓催花,片片零落。

梁红旗像个嘴馋的孩子,管不得前戏后戏,急急做了她身上的被子。她眯起眼睛,说:“这辈子我跟定你了,穷就穷。”她又说:“要死了。梁红旗,你这个王八蛋,我真的要死了。”

时,也只有“死”这个词才够极致。

章小早眼里的泪摇摇欲坠。梁红旗如落岸之鱼,把头埋在她的两乳之间。她宠溺地抱住他,说:“王八蛋,你要一辈子对我好!”

梁红旗抬起头来,说:“我会让你过上有钱人的日子的,别的女孩有的,我一样都不让你缺,相信我!”那是一个男人落到地上砸出坑的诺言。只是,现实呢?诺言落到冰冷的现实里,立马就由冰块变成了水蒸气,迅速飘散得没有一点儿分量。不过,身陷爱情里的姑娘还是相信了。

章小早说:“我什么都不要,就要那个钻戒行吗?”

梁红旗还能说什么呢?想跟人姑娘结婚不买车不买房连个钻戒都不想送,那不纯粹耍流氓吗?

他咬牙说:“买,就是卖血卖肾我也一定买给你。”

梁红旗和钻戒的前世今生终于讲清楚了。因为梁红旗的这枚钻戒,把姐姐梁红玉牵扯到了一场无妄之灾中。说是无妄之灾,却也偶然之中有着必然,天要下雨,老公要出轨,谁有办法?

6

还说回那天上午,梁红玉准备买菜去婆婆家吃鱼锅,下午回来还要记得买鱼买蛋糕为马良庆生,怕自己那臭记性不好,想着想着,路上遇到人一聊天就忘了,走到门前又转回身重换上了拖鞋,进房间找一笔撕了张台历,一笔一笔往下写。写完,那纸条还没塞包里,突然想起要给弟弟梁红旗打个,上次来借钱没借去,再没消息,不会是生她这个姐姐的气了吧?

响了半天才接通,接的不是红旗,是红旗的朋友姜小江,他呼哧带喘地问梁红玉什么事,梁红玉听到那端那么乱套呢,里有人在喊:“在那儿呢,在那儿呢,现在的年轻人啊,光知道玩浪漫⋯⋯”梁红玉的心里咯噔一下,别是又惹什么祸了吧?梁红玉赶紧问小江红旗出了什么事,在哪儿呢。果然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姜小江犹豫了一下,说:“姐,红旗他⋯⋯”

梁红玉手里拎的包掉到了地上,脸恨不得都贴到上,“红旗怎么了?”

“他没怎么,是他跟人求婚⋯⋯气球把戒指给带跑了!”姜小江似乎在笑。

“唉,人没事就是没事,一个戒指多大个事啊?”梁红玉松懈了下来。

“事还真挺大的,那个戒指⋯⋯三万多⋯⋯差两块就四万⋯⋯”

梁红玉刚刚落下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作妖呢吧,四万块的钻戒,梁红旗买的?他还真当自己是土豪二代了吧,他!

“小江,不兴开这种玩笑糊弄姐,赶紧说,什么情况?”

“姐,真的是戒指没了,你不知道,这戒指是我们⋯⋯”姜小江的声音断了,里传出梁红旗的呵斥声:“你跟我姐瞎说啥,她没事都得闹出事来,她这一来⋯⋯”

梁红玉心里这个骂:这还怕告诉我呢,一穷丝,那浪漫是你玩的吗?四万块啊,梁红玉疼得心出血,她对着叫:“叫梁红旗接,这败家玩意儿⋯⋯能跑哪去啊,找啊!得,你们原地别动,我这就过去!”

梁红旗倒没含糊,话说得斩钉截铁:“姐,丢都丢了,你还是别来了!”

“丢了?说得轻巧,你趁几个四万啊!没钱还嘚瑟买什么钻戒?我别去?我不去,你能闹出花来。得,等我过去吧,别低估了你姐我梁红玉,你姐我什么事HOLD不住啊!”梁红玉弯腰捡起包出门。出门时心里还合计着,依照红旗那小心谨慎加抠门的性格,不至于马虎成这样啊?

这真要出事,还就是事赶事,你拦都拦不住。

一出门,梁红玉就碰上了马良。梁红玉心里还画魂儿:这晚上吃饭,这会儿就来,也忒早点儿了吧?

马良抖了抖手里的塑料袋说:“我哥要的鱼虫,说了好几天了,昨儿才去捞的。还有,嫂子,晚上吃饭你啥都不用准备,我定了饭店,咱外边吃去。”

“外面挺贵的,又不卫生,家里吃,不麻烦⋯⋯行了,咱先别说别的,你这会儿有事没事?”梁红玉一想着梁红旗跟那边作妖呢,心里就着了一把火。

这表弟马良挣钱的本事不大,不死不活地开着一家花鸟鱼小店,却能玩出花来。好在,马良的老爸有些家底,马良啃老啃得有滋有味,由着性子养花养鱼,伺候老婆,天天过得也挺乐呵的。百年和好合这两条金鱼就是他送的。

梁红玉不由分说把马良手里提着的鱼食扔到了垃圾箱里,说:“你赶紧送我去我弟那儿,那死孩子求婚玩浪漫,没玩好,玩砸了!”

马良也是个爽快人,二话不说开上他的二手陆虎送梁红玉去管闲事。

上了车,马良还说:“嫂子,小海带的事我给你打听着呢,我一朋友说峨眉山那边有个师傅挺神的,过些日子他好了,我就陪你和孩子过去看看,有乱投医呗,谁知道哪片云彩有雨啊,再说了,这也是福气,咱小海带不必有别的孩子那些烦恼,咱孩子这是要过个与众不同的人生,我听人说这种孩子在某一方面都是天才,有的画画得跟大师一个水平,有的是音乐天才,日本那个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作家叫啥来着,他家孩子就是咱小海带这,听说人画画得好着呢,咱也挖掘挖掘⋯⋯”

后来一提到马良,梁红玉都不自觉地想到这段。钱平安把小海带得的事当个耻辱不让跟人说,马良却这样古道热肠,不都说好人有好报,可到他怎么就⋯⋯

梁红玉不是个爱后悔的人,唯独对马良,她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四万块的钻戒算什么啊?梁红旗他能折腾就随他折腾去,自己充什么大瓣蒜去管闲事啊?就算自己去管闲事,拉人马良去干吗啊?如果马良不去,能出那档子事把人的命都送进去吗?

后悔有用的话,这世界上还有悲剧吗?

进了喜悦里小区,梁红玉就看到一堆人聚在那儿仰着头齐刷刷地看天。那场面简直像是一场行为艺术表演。梁红玉也仰着头往天上看,看了半天,天上连丝云彩都没有,那帮人都看什么哪?

梁红玉挤到人群里,看到梁红旗正抱着一露着白花花大长腿的姑娘在哭,隔在他们中间的是章小早怀里的一大束玫瑰花。梁红玉很心疼那花,败家玩意儿,那花可得不少钱买的呢,再说了,刺掰了吗?多扎得慌啊,那姑娘穿的那衣服上下不够添的。

梁红玉总有在大事里心有旁骛、担心细枝末节不重要的事的毛。她大老远跑来帮弟弟找戒指,戒指影儿都没见,倒先心疼起了一对恋人之间挤碎的玫瑰花了。

旁边一穿着花睡衣满脑袋发卷的老太太横眉怒目地骂:“就你这样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求个婚都啥玩意儿没弄明白,挺贵一戒指你都能弄丢,将来还不把我闺女给丢了啊?得,赶紧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想娶我闺女,醒醒,别做你那梦了!”

“妈,我明白告诉你,我肚子里怀上他的种了,你同意呢,他就是您的女婿,您要是不同意,您打今儿起就没我这个闺女了!”梁红旗怀里的章小早挺直身子,一脸严肃认真地对义愤填膺的老太太宣布。两人一动,怀里的那束玫瑰落了一地的花瓣。

当着邻居的面,章小早的老妈哪能被姑娘这么呛着,伸手就去扇那没羞没臊的闺女,却不想梁红旗挺身一挡,梁红旗的个儿高,小早妈那一巴掌抡到梁红旗的肩膀头,像是给准姑爷打扫了灰。

老太太恼羞成怒,上前拉着梁红旗,“你就一骗子,你说说,咱这喜悦里你骗了多少人的钱?就你那理疗仪,还八百块一台,屁呀,和农贸市场卖的一模一样的,八十!骗了钱还不满足,还来骗人,走,跟我去⋯⋯”

梁红玉必须出马了,她可不能让人熊着弟弟管他叫骗子。她先断开拉着梁红旗衣襟的老太太的手,说:“大妈,大妈,您别急,咱有话好好说。我是他姐,亲姐,有啥事,您跟我说!”

顶着满脑子小发卷的小早妈打量了一下梁红玉。梁红玉没把自己当外人,说:“大妈,我跟你说实话,您别生气啊,您这脸形把头发再留得长一点儿,喏,到这儿,然后下面烫点儿大卷,我保证你上街都有回头率⋯⋯”

小早妈这才想起自己满脑子发卷这回事,“妈呀”一声往楼里跑。美女的妈也曾经是美女,脸面上那点儿事看得比天大。梁红玉歪打正着,一句话就把急赤白脸的老太太给说跑了,自己也有点儿犯蒙。

梁红旗对自己这姐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什么场合啊,不点火,都火星子四溅,老姐来这可倒好,都哪儿跟哪儿啊,竟然四两拨千斤,两句不着边的话愣把自己老虎一样的准丈母娘给赶走了,不费吹灰之力。

击退梁红旗的准丈母娘,姜小江假装扭着抬头看天酸得要命的脖子,嘟囔着:“,万里晴空,哪儿有那气球啊?认命吧!”姜小江手扶着脖子晃了晃,哄看热闹的人,“散了吧,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看热闹的本就是闲人,闲着也是闲着,这么好玩的戏也不是常看,干吗要散啊?死活赖着不走。更有人干脆把姜小江当成了副导演,问他们这是拍什么电视剧呢。姜小江没辙,只得撤到梁红旗身边。

倒是梁红旗不在乎谁看不看的。他把章小早领到梁红玉面前,“姐,这是小早,我⋯⋯对象!”

梁红玉沉着一张街道大妈的脸,“戒指呢,飞哪儿去了?”

“要知道飞哪儿去不就找着了吗?”梁红旗那张大萝卜脸不红不白地跟没事人似的。梁红玉上去就抡了弟弟一下子,“还贫,你是不是兜里装的都是钱啊?三万块哪儿来的啊?合着你上我家⋯⋯”

“姐,姐⋯⋯这大太阳天的,咱有话找一地儿喝口水再说!”梁红旗拦着不让说。

章小早那不管不顾的劲在她老妈那没用完,这会儿冲梁红玉使上了,“姐,我要的不是那戒指,而是一个真心对我好的男人,你也看到了,这家我要是回去我妈得杀了我,我明天就跟红旗扯证去!”

马良倚着车鼓掌,说:“红旗,我说这丫头真不错,义气。以后再有求婚玩浪漫这种事叫我一声,咱哪能让戒指随气球飘走这种事发生啊?”

“这是姐夫吧?我叫章小早!”

“姐夫什么啊姐夫,别瞎认亲,这是姐夫的表弟!”红旗心满意足地抖了抖从章小早手里接过来的那捧只剩了杆的玫瑰花,然后悄悄冲姜小江眨了眨眼睛。姜小江冲梁红色旗做了个“OK”的手势。

梁红玉正好看到,心里也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红旗的心眼儿不至于大到丢了一个四万块的戒指还无所谓的地步,他们俩这样鬼魔三道的,该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梁红玉对马良说:“你忙你的,我到我弟那儿去坐坐。”

马良刚好接到姚茉莉的,问他死哪儿去了,有酒店来订花篮,人手不够,赶紧死回来。

那一通,姚茉莉说了两个死,她万万没想到,一语成谶。

以上为试读内容,若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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